小鸾舍人

爱多了时,就会开大

[康黄]衡阳雁去(三)


五天前,正是二月早春的一个夜晚,湖南衡州城郊,倒比今夜这山野更暖一些。 


黄天霸对着匣镜勾描眉梢,一整副小生的妆面已画好,只剩飞眉入鬓处还需精细处理。镜子两边摆了两盏烛火,光照仍不充足,只能半凭经验点妆。毕竟这里不是戏园,只是个条件简陋的军用营帐。 


吴三桂掀起三藩之乱战火,便软硬手段兼施,将一向行踪飘忽的朱慈炯挟持在了掌中。他这个数十年前大明头号汉奸叛贼,又与清廷闹翻了,却反而打起朱三太子的旗号,自己装点成反清复明的主帅。如今形势转移,他盘踞衡州伪立国号,自封了“周王”,登极的野心路人皆知。朱三太子在吴营的处境日益尴尬倾危,天地会总舵于两个月前决策行动,不惜代价要救出殿下。


 众多分舵堂口接到令讯,遂各展其能制定计划,分为多路往衡州吴三桂大本营渗透。有的假充壮丁兵源,有的以行商身份去售卖军粮物资,有的以神棍之姿前去献宝,甚至有的安排了青楼佳人,不惜以色诱之。但一个月下来,各路人马都被挫败,贼营戒备森严,稍有可疑的外来生人,都会被拒之门外,甚至还要暴戾追杀。一番斗法后,唯有江南青木堂黄天霸设计的一路,奇迹般闯开了这数十万贼兵的营门。 


原是贼军算定了祭天登基的黄道吉日,在那之前营中要连摆夜宴,大犒诸将士兵。据天地会潜伏线人所报,那吴三桂王爷闻听黄天霸领衔的戏班是来自江宁府,一向多疑狠厉的狼眼中,却似浮起了多少往事。王爷出神一阵子说了一句:“江宁,南京,秦淮边啊。”便竟准了这个戏班献艺,成了军营大宴上唯一的声色娱乐。 


于是在这开宴的第一晚,黄天霸便身怀绝密,坐在了贼营军帐里上妆。 


帐篷幕墙外几个全副披甲的兵,看守得不耐烦,晃着影子转来走去也就罢了,还躁动地一下下往幕缝里来窥看,手中握着的佩刀,粗鲁地挑出鞘外又扣进鞘里,铿铿地一声又一声。 


黄天霸平静地画完眉,傲然放下妆笔,眼角对外一瞥,蔑然一笑。


 有人匆匆走近帐篷,对守兵哈腰赔笑后被放过,忙忙地钻进帐来坐到黄天霸身边。是他带来的堂里兄弟,也在戏班充当乐师。这兄弟一脸紧张,暗暗伸出三个手指扣在黄天霸手腕上,摇了摇头。 


他用暗语通报道:三殿下不在宴上,被吴三桂下令赶走,带回了住处。 


黄天霸闻此变故,冷静沉默片刻,眼瞳移转了两下,却冷傲地露出笑容。他也不怕帐外有耳,坦然地说话:“我原说戏要那么唱,你们不听。如今看来还是要改回我的唱法,这可不是天意么。” 


他闲闲笑谈,身边兄弟却是凝眉立目,半晌终于沉重地一点头,向他拱手以示遵命之意。黄天霸原本设了个极凶险的行动方案,被堂中兄弟坚持否决,逼着他换了个稍多些退路的计策。可是现下三太子不能出席宴会,局势突变,竟是不得不按黄天霸原计划来了。想到稍后要发生的事情,这名兄弟不禁五内俱焚,想看向堂主又不忍、不敢,起身出帐去了。 


黄天霸噙着浅笑,心中自是壮怀激荡,却又涌起那种奇怪的殒身快意。 


要登台开唱了,今晚预定的戏码是《赤壁》之《壮别》。


黄天霸扮好周瑜,另一位唱净角儿的兄弟扮黄盖,因为吴军苛刻戒备,只准他们另带两个乐师,依前明小家班的规矩,一架单皮一管笛子,是最低限度。四人先被带上了临时搭的戏台,在满满一校场端酒持肉的将校军兵、文武伪官眼前,向“周王”见礼。 


黄天霸带领三名兄弟按贼人的要求下拜,之后抬起眼来扫看场内,一眼便看见高坐校场正中的巨寇伪王吴三桂——已是个六旬多的老人了,看起来已喝得半醉,一身王爵蟒袍,大腹便便显出早已养尊处优远离战阵,但那一身阴鸷狠厉之气,仍是碾压全场。


黄天霸见了这个从小便闻其名的巨大汉奸,胸口骤然激荡冲撞,却面不改色又低下头,藏起星眸中利剑般的光,心绪很快地恢复,反而变得更加冷静。 


他举手向左右兄弟示意,让他们就位准备开戏。这时却听见那台下传来一声嘿笑,全场便随之一静——正是那吴三桂发出的声响。 


吴三桂手中有一条玉柄短鞭把玩着,举鞭指向台上,怪笑着:“你叫什么?” 


黄天霸一怔,看见他鞭子直直指向自己,默一瞬,低头拱手道:“学徒黄天霸。” 


吴三桂静片刻,又笑:“这声腔倒像是南京的。”转而又道:“孤王不想听周瑜。” 


他身旁一个军师赔笑进言道:“启禀我王,这一出《壮别》,乃赤壁战前周公瑾送黄盖出征,旗开得胜席卷曹贼之意,壮我军威,兆头大好。” 


吴三桂摇头:“你们不懂戏,还有更好的。”他说着又举鞭指黄天霸,“你去换了行头,孤王要听《黄天荡》。” 


黄天霸瞳孔震动。台上另外三名兄弟也都是一紧,不禁悄悄去望他。


《黄天荡》乃刀马旦为主的戏,他们与黄天霸搭班多年,都知他自出科后从不扮旦角,却谁知此刻竟被撞在这刀口。 


台下传来吴三桂话语:“孤王替天下人出头,扫荡鞑子,这出戏才最配。你正好也姓黄,这才是好兆头,便扮个梁红玉,为众将士舞一番金山战鼓。” 


这话实已无耻之极,饶是黄天霸也快按不住心绪。台上四人默无反应,台下那个半醉老贼却又说道:“戏子发愣什么,你在秦淮边打混,不会演青楼女人?” 


左右三名兄弟惊得怒目圆睁,不觉都向黄天霸靠近过来,下意识想将他翼蔽保护,拳头骨节攥得咯咯作响,却被满场粗俗军兵的兴奋哄堂大笑淹没。 


黄天霸微低着头直直站着,在江南戏园纵使再多是非,也未经历过这等军营场面。他明白他此刻已被当作一块鲜肉摔在砧板上,替那老贼开荤劳军。如今情势已走到这步,幸好,稍后便可生死相见,叫这一营贼军终此极乐。


 他想到此,冷若冰刃地笑笑,周公瑾扮相点染的殷红嘴唇,勾起惊人心魄的弧度。那堪称戏里行家的吴三桂远远便看见了,横丝狠戾的脸消了残忍调笑,眼色一暗。 


却看见那黄天霸坦然开口道:“梁红玉虽出自青楼,却是横扫鞑子的一代英雄。黄天霸心中一向仰慕钦敬。” 


吴三桂眯眼,认真看着他说,渐渐,一片哄闹的军兵们也纷纷被当官的给了眼色,都静下来。 


黄天霸继续平静地说:“只可惜今日入营献艺,军爷们勘查得严格,刀马旦的行头却是没带。若周王陛下实在有兴致——”他停顿一瞬,就像是戏里一个勾人的转腔,“不如容我去褪了这身披挂,再来给众军爷清唱。” 


吴三桂都不禁眉梢抽动一挑。随即,满场粗人更是再怎么也按捺不住,直接哄笑喧闹起来,拍手跺脚,口哨胡飞。 


台上三名兄弟都很震惊,一齐望黄天霸,只见他坦然地默默转身,款步走下台去了。三人互看,只得也跟随而去。 


校场大宴上便酒肉欢腾,等了片刻过后,那主角黄天霸重回,果然尽除去了一套周瑜的行头,从上到下只一层贴身的白绢里衣、白色戏靴,散着发辫登台。这衣衫太薄,显出他纸片般削薄的身姿,窄躯长腿,细腰细腕,满场的兵将大部分都呆住了,就是女人,他们也未见过如此这般的。 


黄天霸并未再带那三名兄弟登台,只自己一个人搬个绣墩放在戏台中央,挟了一张长长的筝过来坐下,半侧身形,精巧地叠起腿,一只亮银线绣的白靴翘在空中,晃得台下小兵眼花。将筝的尾端落地,头端轻搭在自己膝头,就这样斜着摆弄,左手按弦,右手指尖缠的四片义甲划了下去。筝发出碎银流水碰撞之音,令场上又是一静。 


吴三桂望着他弹拨手法,听着他所奏乐音,不禁竟点了点头。偏居西南多年,他虽然极尽搜罗享乐,却也终究很久没听过真正的雅韵了。这几声筝,瞬间让他想起了久远相隔的烟雨江南,究竟是何味道。


 黄天霸不看台下,转开目光斜望半空,弄筝伴奏了一个引子,微微开口。满场的人耸耳倾听。


 他伴着乐音轻吟道:“鼎湖当日弃人间,破敌收京下玉关。” 


整个校场的呼吸声为之一滞。


 还是他的声音,又拨筝吟诵:“恸哭六军俱缟素,冲冠一怒为红颜。” 


王驾旁边的那个军师先忍不住了,神色崩坏,弹跳起来手指台上尖声喝道:“你……!”这一失态却打翻了一大盏酒,全泼在一旁吴三桂的袍襟上,吓得那军师又是一愣,浑身筛糠着瘫跪下去,在吴三桂脚下连连叩头,不住道:“王爷,王爷,王爷!” 


台上黄天霸浑如不闻,又继续:“红颜流落非吾恋,逆贼天亡自荒宴。相约恩深相见难,一朝蚁贼满长安。此际岂知非薄命,关山漂泊腰肢细。”他所吟之词句句也扣着自己心绪,眼底忽然一瞬闪了两痕水光,随即长睫压下,微微沾湿后又隐去。转而又有些发狂的笑意:“尝闻倾国与倾城,翻使周郎受重名。” 


他吟罢这句随即转眸,眼角扫台下的王座,看见那吴三桂已站起身来,一脚踢开慌乱叩头的那个无行文人,徒手扯断了一大块酒污的蟒袍下襟,便迈开沉重的大步,一步步向着戏台而来。


 黄天霸转过正眼直望着他,手未停,口也未停:“换羽移宫万里愁,珠歌翠舞古梁州。为君别唱吴宫曲,汉水东南日夜流。” 待这句子从容吟完,吴三桂便也到了他面前,一脚登上台来。 


满场响起了沸反躁乱。这首《圆圆曲》是吴三桂绝命禁忌,成诗二十余年来,从平西王府到军中上下,哪有听过一字半句。今日这荤却开得大了。


 吴三桂垂首看着黄天霸,黄天霸也仰首直视着他。这卖国巨寇,脸上的每一道皱纹,原来是这样长的。黄天霸殷红如血的嘴唇又勾起一笑,眼中万壑仇恨的光芒再无压抑,却让这张阅遍风月也少见的脸,更显明艳惊人。吴三桂面无表情,抬起一只布满粗硬刀茧的手,摸上了黄天霸脸颊。


他目光黏在黄天霸脸上,阴鸷一笑:“多少年没见过这样颜色。可惜了。”他说着,另一只手砰地掀翻了黄天霸的筝,转而一个手指摸了摸自己鼻梁。 


骚乱的校场又静下来,众军皆看见吴三桂站在台上的那个动作。他摸鼻子便是要杀人,旧部无人不知。


 黄天霸仰视着吴三桂不动,眼看着吴三桂贴在鼻边的那只手移下,突然一掌扣住他后脑。这是他杀人如麻的绝招,两手扣死别人头脸向左一拧,生生把脖子扭断。


 离得够近了!黄天霸等到这一瞬间才动起来。众目睽睽下,只见他头颈已被吴三桂杀招拧转,却没听到那惊裂人胆的断骨之声,反而看见他那条纤细的白色身影随吴三桂双掌之势腾空一转,轻得不可思议,像是白色的绸带一飘,又内含矫捷之力,仿佛游龙在水。众人眼前一花,根本没看清楚过程,只觉得那人好像一条银蛇贴着吴三桂身体一个盘绕,转而翻把吴三桂压在戏台上。


 吴三桂四肢脖颈都被死死擒拿住了,临时搭的戏台薄木板子咔嚓被他砸出一个破洞,一个膝盖陷在洞里。随即他后腰上挨了重重一记膝顶——那黄天霸膝头下了死力,无比精准地撞在他脊柱陈年重伤的一节,椎体顿时错位,令他腰登时塌下,整个人像一堆无力的肉堆在地上。吴三桂额爆青筋,满头冷汗滑下。这个戏子,一切都是为对付他,精心设计而来。


 黄天霸这死中求胜的招式,是他为了击倒吴三桂,特意入山请教了恩师,从无到有创立打磨出的一招。他又花了整整两个月,专心一意只将这一招练得烂熟,死士功夫下到了家,今日果然一击成功。


此刻吴三桂丧失行动能力,而黄天霸右手上缠的弹筝甲片却显出真容,原来是藏在手指下面四条数寸长的亮银尖刃,都抵在吴三桂咽喉。全场贼军大哗。 


吴三桂翻着狼眼,牙齿吱咯作响:“贱人,你是清廷的狗,还是来报仇的前明余孽?” 黄天霸冷然轻笑:“你猜。” 吴三桂怒目欲裂。


台下众军大乱着,便有人要冲上台来。黄天霸冷厉喝道:“谁敢动,即杀吴三桂!”营中几个战将、伪官慌乱呼喝着制止乱兵,众人推挤着都渐渐往戏台拥过来,却不敢越雷池。又有人丧魂落魄跑出营去,说是要回城报告吴三桂的“王后”张氏并外戚贵臣。一时这军营里彻底乱了章法。


 黄天霸控了局面,不禁举目向军营外东南方向望去,那里夜空一片黑寂。这时吴三桂却又抖着身体嘿笑起来,黄天霸目中冷焰瞪着他:“老贼不怕死么!” 


吴三桂狠戾笑道:“你这贱人不是来杀我,是来拖延的。” 


黄天霸瞬时无语,自己意图这么快就已被这老枭看破。转而他又是无所顾念地一个冷笑:“我知道你也算文韬武略,不是我瞒得过的。但那又如何?我也知道,你这贼军之中无忠义可言,你一死,他们就要分崩瓦解,互相残杀。”


 吴三桂脸上肌肉一抽,斜视向身后的目光直可吃人。 


黄天霸冷冷道:“你在我手中,倒看他们谁敢妄动。”


 吴三桂死寂一瞬,突然被擒拿住的左臂手腕一翻,袖筒里蹿出把黄金打的小短刀来,就近捅进了黄天霸腰腹。那锋刃贴着黄天霸脏腑缝隙深刺进去,他惊吸一气,口角随即涌出了血。 


吴三桂死死握刀,捅牢了黄天霸不放,转着手腕生生搅动:“你既然不能杀我,我便能杀你了。愚蠢戏子,你能得逞吗?” 


剧痛令黄天霸呼吸都中断,浑身颤抖起来。然而吴三桂却惊讶发觉,他擒着自己的力道丝毫并未放松,反而越发强了。只闻黄天霸水润嗓音带上了血气沙哑,在他耳边说道:“我已决意死在这里了……还怕耗不到底么。”


 吴三桂默片刻,切齿狞笑:“好。那咱们就耗。” 


时间随生命流逝,混乱的军中也没了打梆,无人知道究竟过了多久。 


黄天霸已麻木得感觉不到自己身体,他的手和腿如木藤一样挟制着那个巨寇,只能用最后的神智和气力凝聚目光,直直望着东南方的远天。 忽然,那深黑天空里升起一颗银色焰火,高高地冲上,带着独特的哨音。


 是天地会信弹。早已趁乱潜行的那三名兄弟,会同了卧底线人,找到软禁朱三太子之地,带了殿下平安出营去了。 


黄天霸眼前一黑,所有力气仿佛瞬间消散,松开了吴三桂,整个人软倒台上,不省人事。吴三桂仍死死握着那柄金刀未动,任凭那具身体自己脱出了刀口,鲜红的血从腰侧涌出,迅速染了白绢薄衣,渗淌于地。

评论(7)

热度(141)
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