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鸾舍人

爱多了时,就会开大

[康黄]衡阳雁去(二)


康熙爷十岁立定志向,这辈子的奋斗目标是千古一帝。从没认为如此了不起的自己,会有冒充别人的一天,更是打死没想到他冒充的竟然会是……活见了鬼的朱三太子。此刻他身上穿着一套半旧道袍,是按照朱慈炯的穿着打扮,让秦大悲在这条件有限的荒郊野地尽量找来的行头。他觉得自己必然是已经中了邪了。如今的事体若传出去,被秦大悲以外的任何臣子知道,他是只能罪己退位了。


可是这些都顾不上,眼前就还有比这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情景。他瞪着那恭敬跪伏、小羊一样乖顺服帖的黄天霸。


此刻他是那么规矩,那么忠谨。这不对,这哪是黄天霸!


他那里望着地面一动不动,从这高处只能看见他一弧洁白的额头,一个细挺精致、玉色的鼻尖,偶尔那两道乌羽长睫忽闪一下,也能看见。所以这又分明是他。那张能消了雷霆天威之怒、抵了诛灭九族之罪的脸,除了他黄天霸又还能有谁?


好你个黄天霸啊。朕是个堂堂正正,货真价实的天子啊……认识你这么久了,见面打交道何止十次八次,何曾见你行个基本的礼数,更别提折腰屈膝!你见了朕的面就只会骂,还白眼乱飞地展示蔑视,朕一直以为你那膝盖根本是不会打弯,还傻傻地遐想过,这世上大概没人能看见你下跪的样子吧。可是现在你却对着这个见了鬼的朱慈炯……


康熙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,只觉脑子里念头乱蹿,一把火从心头烧起,嗓子更干哑了,还酸溜溜,好像这火是用醋点的。他僵着,黄天霸也乖乖地僵着。良久,他终于发觉气氛已经僵得太尴尬,只得干咳两声,将心里演练过几遍的开场白说出来:“黄堂主,你辛苦了。”


黄天霸整个身体紧了一下。但他终究还是坦然,转而放松,清虚软糯的嗓音响起:“属下不敢。属下黄天霸叩见三殿下。殿下……可安康么?”


他这一句实是问得唐突,若真是朱慈炯在这里,只怕都要怪罪。但龙椅上那位假太子真天子,却听得心里瞬时舒服了许多——果然还是这个不知世故的心肠……而且,他是听朕嗓子哑么,这还关心了朕一下。康熙嘴角竟往上弯了一弯,弄得自己干裂的嘴唇一疼。因而又是一醒,转念又想,不对啊,他这关心的恰恰是那朱慈炯,要真知道是朕,搞不好他才不问!


他心里转瞬之间万般矛盾拧巴,噼噼啪啪兀自打了一场,结果是更憋气了。便只得硬硬地回道:“不该问的,不可问!”


黄天霸哽住,已经很低的头又低了一低。明知看不见他眼色神情,康熙还是不觉伸了伸脖子。这么一张望,却忽然发现了黄天霸露出袖口的一段手腕,上面有一块青色,还带着几丝暗红血痂。康熙眼角一瞠,这伤加在那细细的手腕上,而且不像打斗所致,看得他瞬间焦躁。


“黄堂主,为何你手腕带了挫伤?”


黄天霸一怔,并没想到三太子会如此细致地关心自己。更让他疑惑的是,这几日天地会是如何处置他,难道三太子并不知情?他不遑多想,老实答道:“属下是天地会罪徒,按帮规戴了三日铐锁。”


康熙猛然听到了不可理喻之事,脑仁烧得都是一疼:“什么?你是……罪徒??”


你明明替天地会出生入死一回,怎么这倒成了罪徒?!


黄天霸的长睫连续眨了几下,看那样子似乎大起疑惑。康熙陡然发觉自己再失态有露馅之虞,忙故意咳两声,控制心绪,拿起腔调缓缓问道:“你……倒给孤说一说,你是怎么有罪?”


黄天霸听三太子原来是审问之意,打消了疑窦,心里却瞬间变得古井无波。他漠然答道:“属下陷在那巨寇吴三桂营中一日一夜,又只身逃出。期间行径无法自证清白,自当受帮规处置。”


康熙忍不住心头一震,看向黄天霸的眼神,不忿中裹杂了心疼,百感交集。他咬咬牙,又问道:“你却是为何入的那吴三桂营中?”


黄天霸道:“为了总舵指令任务,深入寇营,营救……三殿下您。”


康熙砰地拍了一下龙椅扶手,金丝楠硬木震得他手生疼。“答得好,我知道!”他扯着沙哑嗓子吼道,显然让黄天霸吃了一惊,“你既然是为了救孤,冒险犯死而去,如今天地会这样对你,是否太过刻薄寡恩了?!”


他根本已经气得指鼻子骂天地会,这话听在黄天霸耳里,却成了另一番意思。黄天霸一俯身,洁白额头直接碰上了地面:“回殿下,天地会家法帮规,一切都是为了复国救民。属下粉身碎骨皆属本分,生死荣辱甘心情愿。此心此情,可对天地。”他这一番话说得当真赤胆忠心,清柔的嗓音隐隐竟似有泪意,若换了个旁人说出来,康熙肯定不买账,但听了他说,却深知他是字字句句真诚。


越是如此,越令康熙崩溃。他瞪着黄天霸说不出话来,半晌咬牙切齿,喉咙像生了锈似的问道:“黄天霸。你真的就这样……为了天地会,什么都愿意做?”


黄天霸答得不假思索:“是。”


又是一鞭子抽心上,康熙差点坐不稳抖了一下。他眉头紧紧拧结:“所以孤……朱慈炯,让你做什么,你也都肯?”


这古怪的语气终于好像让黄天霸产生了一点动摇,他迟疑了一下,又答道:“属下全忠大明,无不从命。”


“……好。”康熙浑身的肌肉都一较劲,从龙椅上站了起来。他走下高台,一步步走向跪着的人身前。一种奇怪的压迫感迎面而至,黄天霸也不禁浑身紧绷,却是从骨肉深处升起的周身无力,姿势反而变成了瑟缩。康熙从上面俯瞰,见他白衣的身子像是又整个缩小了一圈,更显清瘦,油然生出几分可怜。可此时越是可怜越是可恨,这心情真是难解难平。


“伸出手来。”康熙走到黄天霸身前一尺,昂然冷冷说道。


黄天霸仍是迟疑着,却终究顺从,向前伸出一只右手。


“两只手,举过头。”康熙更下严令。


黄天霸伸在半空的一只手陡然握了起来,但僵了片刻,还是依令行事。他始终低垂着头目不斜视,双手平齐高高地举过了头顶。等了片刻,一件东西落下在他的掌心。他接了所赐之物,下移到眼前观看,是一条厚硬发凉的黑色硬绸。


“蒙上你的眼睛。”喑哑的声音又下令道。


黄天霸默默不语,便长睫一合,握着绸带两端自封双目,绕到脑后利索地打了个结。


这种柔顺的样子看在康熙眼里,每时每刻都在撩动他心底厚厚的爱怜,同时又每时每刻刺伤他不可侵犯的愤怨,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越长,人越接近那条要被弄疯了的线。以至他此时打从心底涌起一种暗昧混沌不讲理,想要惩罚发泄的欲望。见黄天霸蒙住了双眼,他陡地蹲下来,近近盯着那张好半天都没得看清楚的脸,片刻突然一个出手,扯开了黄天霸长衫的领口。


黄天霸着实一惊,反射般格开康熙的手,却并没推动,那只手还紧紧地抓在已敞开的半边衣领上,导致两人这般撕扯推搡了几下,却见黄天霸一个虚软,整个人侧倒在了地上。


康熙这一下却是一愣,手里随势松开拉扯,呆瞪着黄天霸。黄天霸也没想到自己这般不中用地失态倒伏,但却来不及挣扎起身,先是蹭着地板往后躲闪了几寸。而后才想起面前之人是何身份,又生生控制住自己这种排斥戒备的动作,僵着身子说了一句:“殿下恕罪……”他狼狈地倚在地上喘息,一时间说话也只能发出气声,仿佛能听到空气摩擦着气管的薄壁,带着微微的颤抖。


“你……你的功夫呢?”康熙过了好半晌,才有些明白过来,惊讶地问,“你怎么好像一丝气力也没有?”


黄天霸也冷静了下来,一手先将自己领口抓牢,慢慢起身,向着沙哑声音传来的方向重新跪好。“属下……在吴三桂营中,被下了软筋散。是云南异药,只怕一年半载也难能复原。”他说着,苍白嘴角却笑了一下,“若非如此,总舵又怎会这么放心,让我单独来见殿下。”


康熙默然,良久不语。听他沉默,黄天霸便紧着两手去系自己领扣,十指止不住有些颤抖。


康熙凝眉,声音低闷下来,涩涩地解释:“我……孤方才,只是想看看,你身上是否还有其他淤伤。”


黄天霸总算重新系好了扣子,领口捂得严实,浅笑道:“没有了,属下并没有什么大碍。”


“如此厉害的软筋散,还不是大碍?!”康熙斥了一句。黄天霸仿佛愣住,对着他慢慢抬起头来,蒙着黑绸的眼却仿佛在怔怔望向他,康熙瞬间想起那双总是含星透水似的目光。他五内味杂,五官纠结,纵眉立目了一会儿,站起身来回踱步。


“你……你说!”他烦躁地踱着步,忽然指着地上跪的人言道,“你接了这这任务要从吴三桂手中救朱……救出孤来,这我早都知道。但你潜入贼营,究竟如何执行任务,经历详情,如今你备细都给我说一遍!”


黄天霸抬头怔怔“望”着前方,默然良久,失去血色的薄唇紧紧闭合着,似乎在控制着来自身体深处的震颤。康熙看着他那样子,不觉转瞬间心头又颤动起来,刚刚还怒不可遏的脸色就要软。几乎又要开口说句“算了”,想上前去扶起天霸让他先好好歇歇,却看见黄天霸已又俯下了身,鼻尖对着地面,虚声说话:“属下遵命。五天前……”


黄天霸刚开始讲述,身子却是一晃。几天的断食,血脉深处的药力,始终未能暖回的体温加上方才一番惊波对答,令他再也撑不住了,突然昏软。


早已蓄势待发的康熙一个箭步冲到近前,伸手捞住了他身子,因为方才扯衣领的事,又怕他介意,只双手规矩地扶住他肩膀。刚要冲口叫一声天霸,却见黄天霸的头软软地垂下,竟是一时失去意识了。万岁爷心中又急又怒又疼又叹,却不出声,只手上一用力,打横将这人抱了起来,移到宫室一侧陈设的宾座,将他放在铺着软垫的矮榻上。


黄天霸意识缓醒,被蒙住的眼前仍是一片黑暗,却感觉到自己放松靠坐着,身体周围是久违的温软。他还在茫然,耳中就传来低沉话语,喑哑却充满柔和宽慰:“你瞧你,瘦成什么样子。”黄天霸愣住了,他没想到这位素未谋面、遥不可及的三殿下会对自己如此温柔,倒让他不知所措,嘴唇微微张开,却无话说。


康熙凝眉对着他,微微摇头。方才抱他时,一个近八尺的身子掂在手里的分量,轻得还不及紫禁城布库房里最小号的沙袋。他认识的黄天霸烈焰光明、气冲霄汉,虽然行事慷慨舍生忘死,但从来不是个会折磨自己的人。上次在江宁府一会后,他从邱七的府里不告而别,让自己好大一个热望扑空。那之后这短短时日间,他……究竟经历了什么?


一定发生了奇怪的事,但康熙却不知道。这种不知道,最是让他心乱躁郁。康熙转身,快步走回那摆着龙椅的高台去,早已旁观得心急心痒的秦大悲立即现身出来,双手托着一个托盘,上面放着早就准备好的酒壶酒杯。酒壶的盖子开着。


康熙皱眉扫了秦大悲一眼,秦公公眼中放光,对着主子连使眼色。康熙翻了个白眼,伸手悬空在酒壶之上。他的指间夹着一点红色,烛火光下隐隐闪闪看不清是什么东西。他将悬停着手凝固不动地思索片刻,还是一缩手,将那红色东西藏回了衣袖深处,拈着小小的瓷盖盖严了酒壶,执壶取杯又转身而行。


来到黄天霸身边,他满满倒了一杯乳白色的酒浆,耐心地轻声道:“你先喝点东西,润润喉。”


黄天霸发怔,不觉在撑着身子往后移动,这莫名恩宠让他愈加紧张局促。康熙却将酒举到他唇边,并另一只手握住了黄天霸冰凉的手,牵着让他自己摸到瓷杯,环握上去:“这是上好的米酿,不过一点点酒味,却可以充饥的。”


黄天霸的心漏拍一样地跳了两下,这感觉怪异,令他加速喘气几回。那只厚软、温暖、有一点点湿润触感的手,是男人的大手,却没有骨节突兀,与他自己竹节硬玉似的手很不一样;此时就这么完全包裹住他的手背,让他虽然觉得此举十分不妥,却黏黏留恋地根本无力甩脱。


是不是这些南面称尊的人,手都是这样的?他心里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个遐思,却转而就把自己惊了一跳。他这是在想什么?


他并不记得握过康熙的手,但从前打照面时,却也曾留意看过。好像是闲极无聊时曾状想过,那只手握上去,大概便会是这样的触感。但此时此刻怎么会联想起那个人?黄天霸心中一时凌乱。


康熙看见黄天霸犹如墨画的清秀长眉,眉心蹙了起来。猜不透他在想什么,只得握着他手和酒,更推近他唇边。瓷杯几乎沾到了嘴唇,黄天霸忙双手将杯子接下来,感到那人终于放手,他便自己举着酒杯,向面前的人微微示礼,慢慢地一饮而尽。很久没有吃喝过什么,不想好像封闭了一样的胃口此刻却愿意打开,这一杯还带着温热的浓浓米酿滑舌过喉落肚,果然如柔软的甜粥一样令人舒服心安。


“谢……谢殿下。”黄天霸双手托回空杯,说话有了些气力,干白的嘴唇也稍稍润泽,微微膨回了一些。康熙见了,眼睛盯在这小小细节,不禁就一笑。


“你且讲来。”他接过黄天霸手中空杯,细细问道,“五天前,都发生了什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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